20世紀70年代,西方博物館教育界開始意識到,單方面的知識傳輸已經無法滿足社會對博物館教育職能的需求。時至今天,博物館已不再僅僅是自上而下地對觀眾灌輸知識,而是強調互動、體驗與積極學習。為順應上述變化,目前在西方眾多大型博物館的策展實踐中,都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環節,那就是釋展(Interpretative Planning),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釋展人(Interpretative Planner)。
而隨著中國博物館事業的蓬勃發展,釋展工作已提上了日程。弘博網曾以《釋展人:闡釋展覽背后的文化》為題,分上、下兩篇介紹了“釋展”最初在多倫多大學和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以下簡稱ROM)的理論探討和策展實踐。但這還不足以使讀者對這個博物館概念有較為全面的認識。
近日,《博物院》雜志第三期刊登了沈辰與何鑒菲撰寫的文章《“釋展”和“釋展人”——博物館展覽的文化闡釋和公共體驗》,在此我們將分兩期對該文“釋展”和“釋展人”基本概念、歷史淵源及在博物館策展實踐中的作用和意義做進一步的探討。
首先我們先對“釋展”的內涵和外延做一個梳理,同時也對博物館中“釋展人”的情況做一個介紹。
一 釋展:概念和理念
1、哲學觀念——打開博物館理解的大門
“釋展”作為“Interpretative Planning”的中文翻譯,強調的是在博物館和藝術館語境下,對展覽的主題和思想通過文字敘述和視覺設計所做的文化闡釋。在這里,“interpretation”是核心,字面上的翻譯是“詮釋”“解釋”“譯釋”“闡釋”。雖然這些中文詞語或多或少在詞義上有所區別,但這里的interpretation是詮釋學中的“詮釋”。詮釋學狹義上源于對《圣經》經典的釋讀,廣義上是指通過個人的理解和經歷去闡釋事物,強調的是理解過程中的主觀性。這個概念在哲學、人類學、法學等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領域都有深入探討。在博物館教育界,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在其1960年發表的《詮釋學:真理與方法》中提到的“詮釋性理解”,啟發了博物館教育圈重新思考博物館與觀眾的多元而持續的對話。伽達默爾在詮釋學的發展過程中,首先選擇欣賞藝術和理解文化的經驗作為突破口,認為欣賞藝術品,一如理解世上所有事物,不應該是單方面的判定和投射,而應該是廣泛的對話。理解過程中的主觀性即偏見不再是被排斥的,反而具有一定的可利用性。博物館教育者便利用這一哲學觀念開啟“觀眾研究”實踐的新途徑,從而認識到博物館人應該正確對待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所具有的偏見,并利用這些偏見,為博物館展覽和教育項目打開理解的大門。
2、商業運營——開啟“釋展”的實踐
不難發現,當今的博物館運營話語中,有不少概念其實源于商業用語。美國殖民地威廉斯堡歷史保護區(Colonial Williamsburg)的個案研究表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美國歷史博物館里的釋展實踐,在歷史遺址設計中最早深刻思考如何給普通市民講解美國歷史的,恰恰是從商業營運的角度出發。當時控制威廉斯堡的財團希望制定一系列教育項目吸引游客,留住游客。他們相信,對歷史教育的重視是醫治社會病痛的一劑良藥,相信通過謹慎挑選、恰當使用的歷史知識具有治愈能力。因此,在20世紀30年代,出現了威廉斯堡歷史文化活動策劃的四大基本原則:相關性、選擇性、啟發性與趣味性。這一段歷史日后成為美國公眾史學界的一個重要研究案例。由此可見,博物館里的釋展實踐其實也是公眾史學的題中之義。
3、普及教育——刺激博物館闡釋的轉型
20世紀30年代美國國家公園服務中心(National Park Service)開始聘請專業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教育人士設計教育項目,規劃一批為公眾講述歷史的觀光地,形成了一波闡釋規劃的小高潮。二戰后,基于強化國家意識形態的需求,美國國家人文基金的項目經費偏向支持大眾普及教育,也一度刺激了美國博物館界在研究、展覽和公眾教育方面對歷史知識進行文化闡釋的重視。于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博物館經歷了一次闡釋歷史的嘗試和轉型。
正因為如此,今天,在博物館之外,“Interpretive Planning”最常見于大型文化遺產保護和闡釋的規劃設計中。 而公認對文化遺產闡釋的最早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是曾在美國國家公園服務中心工作大半輩子的費里曼·蒂爾登(Freeman Tilden, 1883 – 1980)。他于1957年發表的《闡釋我們的遺產》(Interpreting Our Heritage)一書至今仍然被教育界奉為圭臬。書中第38頁的一句名言,已經成為當下文化闡釋著作中引用最多的句子:
“通過闡釋,我們才能理解;通過理解,我們才能欣賞;通過欣賞,我們才能保護。” ——費里曼•蒂爾登《闡釋我們的遺產》
按照他的最初定義,“釋展”應該是“通過利用原始對象(文物),經由親身體驗和敘事般的媒介而非簡單傳遞事實性信息,來闡釋(展覽的)涵義和(文物的)關聯 ”。
加拿大的文化闡釋實踐既受到社會思潮的影響,也具有其獨特的發展模式。“闡釋加拿大(Interpretation Canada)”是一個具有40年歷史的文化組織,旨在激發公眾對加拿大文化遺產闡釋事業的熱愛和支持,并系統地全面地深化對加拿大文化遺產的闡釋。他們將“遺產闡釋”定義為“是一種交流溝通的過程”,這一過程旨在通過參與遺址、遺跡、遺物等親身體驗向公眾揭示文化和自然遺產的涵義和關聯。在此基礎上,一個國際性的“國家闡釋學會”在對“釋展”的定義中,進一步認識到作為“這種交流溝通過程”的“釋展”應該建立起“觀眾興趣點與文化對象(展品)內涵信息之間的情感上及認知上的聯系”。
4、契合公眾需求——博物館文化闡釋的精髓
我們不妨把這一文化闡釋概念應用到博物館展覽上面,去解釋博物館策展團隊和觀眾之間的“交流溝通的過程”,那么,不難得出:“釋展”就是要在觀眾興趣點和展覽信息之間找到關聯點,闡釋展覽背后的主題文化(見“釋展”圖示),既需用簡明的語言傳達展覽的學術思想,也要為展示空間設計和平面設計提供文化闡釋,啟發設計師,以確保設計師的設計符合展覽初衷。博物館策展團隊在工作時,必須時刻互相提醒:這種內容設計和形式設計基于什么樣的文化闡釋?如何通過形式表達策展人/研究員為展覽提供的知識與思考?如何通過闡釋提煉出學術研究中具有時代感并能和觀眾發生共鳴的當代元素?如何將這些與公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因素,通過喜聞樂見的視覺設計和趣味化的大眾傳播形式傳達給觀眾?而這些問題的提出正是遵循了上述文化闡釋的四大基本原則:相關性、選擇性、啟發性與趣味性。而真正理解觀眾接受這些展覽背后的主題思想的意愿,理解觀眾的接受能力、接受興趣、接受體驗正是當代博物館“釋展”工作最主要的因素。 “一切都是為了觀眾”是“釋展”背后的核心理念。
“釋展”圖示
二 “釋展”和“釋展人”在博物館的緣起:以ROM為個案
1969年,在華盛頓特區成立的關于博物館教育的組織“博物館教育圓桌”(Museum Education Roundtable),至今引領著北美博物館界對教育最前沿的思考。這個團體后來影響了紐約州、賓夕法尼亞州、特拉華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美國東岸三地和西岸一處的博物館教育小團體。20世紀70年代中期起,對媒體的研究與歐洲新興的新博物館運動的結合,啟發了博物館對認知溝通的渴望。
位于北美東部的多倫多和紐約這兩個城市,成為這場關于博物館展示闡釋與觀眾互動大討論的重鎮。這無疑得益于兩位達人,一位是聲名卓著的傳播學“始祖”、多倫多大學教授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另一位是于1957至1968年在ROM擔任策展總監的哈利·帕克(Harley Parker)。
多倫多大學的博物館學專業隸屬于信息學院(The Faculty of Information 又稱The iSchool),而信息學院的前身就是多倫多大學于1963年專門為留住聲名日上的麥克盧漢而成立的研究所,原名文化與技術研究中心。麥克盧漢認為對未來的所有精準預言應該依賴于對歷史的理解,他堅信所有的“未來”無非是用新的方式去再現“過去”的信息。這種觀念在像ROM這樣的展示世界古代文明的藝術與文化博物館中更是能夠得到最恰當的文化闡釋。如今多倫多大學信息學院博物館專業中“釋展”文化的課程教育可謂是對麥克盧漢精神遺產的一脈相承。
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20世紀原創媒介理論家
麥克盧漢在多倫多大學執教二十余年后,于1967年開始兼任紐約市福特漢姆大學(Fordham University)傳播學系主任。他邀請到ROM策展總監哈利及文化史研究的先驅者即確立文化史研究現代準則的雅克•巴爾贊(Jacques Barzun),共同主持一個為公眾提供簡明易懂且很有價值的關于文化闡釋的“博物館傳播學”研討會。這個在紐約舉行的研討會開啟了博物館和觀眾如何理解展覽文化闡釋的大討論。這次研討會集結了一批有關博物館與觀眾互動的論文,大都出自多倫多、華盛頓、紐約、芝加哥和威斯康星等當時北美地區博物館重鎮的主要博物館和博物館協會成員。研討的核心成果乃是,一個展覽,無論何種類型,無論多大規模, 在策劃時都務必將跨文化的理解和闡釋問題置于首位。而一個好的展覽設計必須與內容相合,必須與闡釋相通。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釋展在ROM的早期實踐與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博物館進行的第三次場館擴建密切相關。早在1974年秋天,ROM就啟動了一個頗具雄心和遠見的綜合性籌備項目,規劃未來發展目標,調研觀眾需求,旨在為日后博物館展館的改擴建提供確鑿的數據。ROM在籌建新館過程中,合乎時宜地將上述博物館和觀眾互動的策展理念引入展廳設計。1976年4月,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出臺了一個報告《溝通博物館與觀眾:策劃指南》。這本著作啟發了1978年出版的另一本書《人文發現: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新展廳的規劃》。該書是ROM以前十年的理論探索為指導所進行的實踐總結,其中對展廳的整體規劃和設計皆秉承著互動和溝通的理念。這本書現在看起來雖然有點兒過時,但在當時影響巨大,甚至左右了日后一系列博物館內部管理運作,也最終為ROM長期設置“釋展人”工作崗位及制定崗位準則提供了理論基礎。